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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煤矿,散在风里的岁月与记忆 一、看与想 太阳升起来了,它永新的光芒让人觉着每一次都是初照。一条盘亘在山地里的公路飘带一般忽隐忽现,像这片山地蜿蜒向远方的一个梦幻。但这片山地有更为坚强的灵魂,很多人就是带着感念与虔敬从这里出发,只是为了寻找。 我经常来到一座小山包上,看山坳里的煤矿。那条熟悉的小径仿佛是一种引领,带动脚步。一次次,人停在一个地方,目光落在山坳里,看或者想。云在头顶上悠闲地飘过,有一阵悦耳的鸟鸣也在高处,那是百灵的欢声。一颗忙碌的心,在那一刻就婉转着随这鸣声而去,那是心弦被弹拨的又一个瞬间。也曾在旷野的施工工地上和工友在劳碌中听到,那时会扬起汗渍浸润的脸,循着鸣叫声去看。直到工友说,看什么,走神的样子。只是一愣,然后笑笑说看天上的精灵。 现在我的目光落在了山坳里,那里有一块不大的平地,依照地势梯次展开的是一个开放状的大门,在阳光下招牌上的金字熠熠闪光,不时有车辆和行人从那里经过。对着大门的是一个小型花园,一条曲折的回廊把脚步带到卵石铺就的小径,分岔的小径又会把人领往人造的水塘,塘边植了垂柳,水塘上有小桥、亭台,穿过去就走到一座不高的土山上,上边密植着塔松、水杉、红枫和其他杂木,顶端有一小亭,在密叶中影绰着精巧。春天的时候廊架上紫藤花开得热烈绚烂,蜜蜂、野蜂像是听到了召唤,纷纷赶来,人经过时耳朵里灌满它们对花的痴语。经过一个缓坡,就来到了办公楼区,它的后边是相连的职工宿舍,再往前上一个台地,有两座矗立的井架,一个是主井,一个是副井,它们就像两个相守的兄弟一样,在背靠背中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在距井架三公里的一个台地上,建有一个村庄一般的居民区,它有一个形象的名称工人村,这里居住职工的家属,慢慢的形成一个类似村落的居住地,有街市、商铺、医院、学校,俨然一个小社会。有一条道路把居民区与矿井相连,那条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与车辆就把一种急促与悠闲交与了消弭一切的岁月。有一年,大雪连续下了一天两夜,当雪停下来的时候,我站在自家房顶上开始清扫积雪,偶尔抬头的时候,看到了远处的矸石山,这个平时黑乎乎矗在眼前的障物,在阳光的照耀下是那么晶莹剔透,像是被赋予了神喻般焕焕溢彩,那个瞬间我突然感到了一种震撼。这是我曾经熟悉的事物吗就像眼前这座煤矿。 煤矿远不是看到的这些表象,它深厚的蕴涵在地下,当天轮上的钢缆在旋转中徐徐而动的时候,我想那不仅是在进行简单的机械提升,那里充满了人向未知世界与命运的探问和追寻。 一座煤矿,它在山地的一角扎下地盘,把外边的世界带进了山地,也在山地砍开一扇敞向外部世界的窗口。人的一生总在相遇,命运的无定就使这相遇在瞬间获得飞翔的可能,尽管起飞的过程充满变数。那扇向外的窗口给了我足够的诱惑,我和煤矿就在那里相遇了。 二、接近三十年 元旦过后的某一天,工资部门的人通知我说年功工资已调到二百九十元。这就是说,再过一年我在一个煤矿工作生活就三十年了,想到这一点,我内心里有一丝快闪而过的惶恐,只是那么一个瞬间。三十年,一个煤矿会在一个人的记忆里留下些什么呢在这三十年里,他是多么的幸运,又在这幸运中经历了多少人生的不幸。三十年可以是一本书,厚厚的夹页间有很多很多的内容,也许就是一张白纸,寂寞的在生活的空白里。 我呢我又能是一个什么样子,当那么多的年轻人来到煤矿,在接续中顺延一种时间的接力,我该怎样去看待自己呢我的工龄比他们的年龄都长。我老了吗我不止一次这样问过自己,问过之后是一笑,一笑过后还能是什么呢我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去追想过。不是没有兴趣,是有一点点的怯意,也可以说是惊恐。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回答,我想不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回答,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够回避就回避这样的诘问。这是一个中年人无奈的方式,想想就觉得有点儿可笑。 我冥顽的性情里有一点儿浪漫,也就是这一点儿让我坚持认为煤矿是一首诗。但这是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诗,我只是读到了它诗情中的部分,并在那里停留,以此来类推它的前后。我看到了自己坚持中的荒谬,就是不愿意改变,这样的劣行多少障碍着自己的视界,让我的目光不够宽广。如果一种坚持的结果仅仅是一场空,那就再让它去空好了,反正不在乎又多一次。 但生活远不是这样,那些在煤矿生活的人,那些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还是在我诗情之外的世界真实存在并持续发生着,它远比我认识的要深刻。它们纷纷从不同渠道进入,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慢慢的一池记忆的湖水就不断荡漾起宿命的涟漪,它推开岁月留在湖面上的倒影,让心灵一次次的在静静沉入中去感受命运的波澜。 生活给与一个人的是记忆,煤矿也是这样。我听到了像是书册翻动的声音,但我更肯定的说那是一种幻觉,但它具有与真相同等的力量。我还不是一个老人,说过这句话,我又一次听见一个声音,那是一声没有内容的笑,这个声音就是岁月。 人生有时就像是一条小巷,把自己局限在那里。那在不停顿中穿过的风,在暗夜里悄然滑过一扇扇紧闭的静默的窗子后,就消失了。它什么也不带走,虽然我总是觉得它匆忙中一定带走了什么。煤矿是一处人生的居所,还是一个泊地,我一直在想。 三、失去细节的故事 偶然的时候,我会走神,在那么一个时刻里,我也会恍惚,像是一个弱智的白痴。那是陷入记忆里的时间,在纠结中我不断否定自己,甚或有一刻是到无。那是一种出发,像从某地开始,然后再回到某地的循环。我愿意用一种从我出发的目光去判断和梳理这经由的真实。这真实更像是风声里送来的石头,给我一种避开浮躁的重力,让我沉到生活更深的湖底。对于一个渐渐远行的时代,我没有多少资格去评判,那是一座记忆的仓库,那里有一个煤矿的全部储藏,而我知道的永远是部分,就是这部分已经显示了命运对我的恩宠。我只能用一份痴迷的忠诚来述说,尽管在历史的墙面上写满了荒谬与无稽。 当一些关于人的故事里充满了兽性的细节,我不知道那短暂的来自灵魂的战栗会传递多远。我希望那些故事没有细节,飘渺如被风吹散的云朵。但我还是听到一声女人凄厉的惨叫从一间昏暗的房间里扩散开来,只是因了一种有关风情的流传,她就有了被用一根抹了黄油的炮棍捅进阴道而昏死过去的经历。那是足以让人战栗一生的屈辱和痛楚。这样的一个人已经没有细节,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还很美丽,我不知道她是否哀求过,是否有过哭泣,在曾经真实的一个时间点上,她经历了一生中最痛苦的瞬间。我希望这个故事是不真实的,那个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是在编撰一种谎言,而听到这个故事的人也不是我。很多人知道这个故事,很多人过后也就忘掉,不幸的是我在时间中反复咀嚼过它,时间也就在这样的反复咀嚼中显出了它轻忽前滑中的滞重。另一个故事里的人也在出场。我看到一个被吊到房梁上的青年人,我努力了却看不清他的脸,他已经被模糊得太久了。在我记忆的档案里,只有那么潦草的一两点类似说明的文字,他大学毕业来到了煤矿,很有才华,参加工作后不久就赶上了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不幸的是他站错了队,这是那个时代的语言,就像关于他的记忆一样也是经过了别人的述说后被我记住。他是被吊到房梁上时间过长而死亡,之前,他被反复斗争过多次,就在那一天他也是多次被吊到房梁上,又重复被放下,到了深夜,斗争他的人累了,就再次把他拉起后去喝酒了。此刻,我的想象直击了他人生的最后现场。他在悬吊中挣扎过,绳子旋转着,向左旋拧之后又慢慢向右,一会儿又停下来。很久了,那身体不再挣扎,有一声微弱的叹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像是这就是压在他生命里的全部重量一样。那是生命在用最后的力气发出呻吟,一间昏暗空荡的屋子里没人听到。我伸出了手,却怎么也够不到那根绳索。那些吊起他去喝酒的人呢他们都喝醉了,喝醉后就忘记还有一个他的存在。那根绳索再也没有抖动过,哪怕是幻影般的一丝微晃都没有,整个房间安静得像是空。在第二天的一面批墙上就出现了批判他畏罪自杀的大字报,高音喇叭也冲卷出一阵声流,那声音激昂严正,充满一种对小丑的不屑和蔑视。在那个空旷的冬季里这声音传遍了一个煤矿的角角落落,但它就是不能落地。 就在同样一个寒峭的清晨,母亲在医院里生下了我。一九六六年的冬天,我用必然的哭啼完成了与母体的分离,我不知道自己用哭声叩开的世界敞开了一扇怎样的门。 四、惊愕 偶然的一天,我走到一面镜子前,在那里我认真地看自己,在记忆里这是第一次。我看到了那张面孔在一种熟识里的呆滞,我试着让自己笑,一次,又一次,然而我觉得是那么不真实,那个从镜子里向外笑的人是我这疑问有点儿虚无。他用一种虚置的存在否定了我的这样一个瞬间,那一刻,我有点儿惊慌。 我是否真的惊慌过。回答是肯定的,但那已经很遥远,遥远得像是遗忘。 五、纷乱的思绪 我越来越感到接近一个目标的困厄,这种困厄阻断和扼杀着想象,还有记忆。在那些飘渺无定的思绪里,我一次次伸出手臂,每次都无果而终,这多少有点儿沮丧,可还不足以消弭我的热情。那样的一群人,我一次次梦见,不,是一次次看见。他们从罐笼里蜂拥而出,脚步匆促凌乱进入一条巷道,偶尔有说话声,更多时候是沉默着行走,高筒胶靴的声音在巷道里形成沉默的回响。走下罐笼的一刻,意味着一个班次的真正开始。如果是早班,他们的意识里还带着一点儿没有睡足的倦怠,如果是中班,则有一点儿饭后的慵懒,夜班最让人讨厌,很多人在床上的时候,地层深处某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确如忙碌的蚂蚁,那种被打乱生理秩序的困窘,年轻人一想就摇头。多少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改变。看,他们又走来了,不一会儿就会消失在无数岔开的巷道里,那些消失的身影,把滑过巷道岩壁的错觉般的灯光也带走了。他们过后,那条黑暗的巷道重又变得深邃而寂静。一年又一年,他们不断在这样的巷道里重复着这样一个过程,我已经分辨不清那些面孔上的特征,很多时候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人。一个人就是一群,一群人就是一个。 有一天,一丛美人蕉,在井口旁迎着我升井的疲惫盛开了,火红灼目的一片,灿烂为胜景。那一刻,我觉得生命深处某个地方受到针刺般的猝击,我甚至感到有瞬间倒地的沉沦和快感。我像是一个初醒的人,在经过短暂的慵懒后对生活有了一种饥饿。生活不是我看到的这样,有更深的内容在它神秘的面纱后等待被发现,我会是那个找寻的人吗带着生命里的敬畏与虔笃。 这些记忆是那般纷乱,像是在一个转轮下失去控制的磁带,那些快速移动中的影像无法定格。我无法从人群里分辨出我,经常看见他带着我曾经被裹挟的那份惊恐与茫然,也在深巷的尽头一同消失。 六、师傅 人在漫长的一生中会有很多经历,这些经历有时是自己的,有时则像是一种贴附过来的记忆,在渐渐逝去的岁月里,让你无法分清一些事情是否真正在你身上发生过。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都成了你记忆的一部分,记忆就是这么奇特。在一个被擦亮的瞬间,它引诱了我们的述说,发出岁月在一枚镀铬旋钮上一般的反光。 我想起了师傅,却无法肯定他的容颜,他早已不再清晰,但他还是在带来记忆。我很惭愧,对一个能够带来深刻记忆的人,却没有了对他五官特征的准确表述。很多时候,在我想起的时候,他就混迹在一群人的芜杂中,让我无法确认,但我知道他一直存在。就是现在,当我每每从井口看到那些在匆促的疲惫中升井的人群,就会想师傅曾在这样的人群里。 那是一次与死亡擦肩的记忆,它带来邃远的恐惧,虽已过去多年,仍有余悸颤动敏感的神经。 一九八三年四月的某一天,我参加工作仅仅半年多,在一个采高平均七十五厘米、采面长约九十米的小煤工作面,发生了一次令我记忆一生的事情。那天,我上夜班。班长派完活后,师傅和我分头行动,我拎着工具先到工作面,师傅在上运料巷备料。工作面已经采了三十余天,顶板一点儿冒落的迹象也没有,三千多平方米的采空区域像是一个空落落的广场,谁都知道这么大的采空面积突然冒落会有多么危险。区里已经制定了措施,如果三天之内顶板不塌落,工作面停采,实施人工爆破对顶板进行强行引落。每个出煤班更是不敢懈怠,木垛、密集点柱、戗点柱,所有的防护措施也都用上,每天区里、班里都在强调对采空区顶板活动的监控,那气氛有点儿像是备战,搞得十分紧张。 我和师傅的号段在工作面正中,上了工作面的跳台,我就连出溜带滑的向工作地点行进。因为采高低,我们进出工作面几乎都是爬行,我和一些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都戏称我们从事的是原始社会的掏洞子劳动。不一会儿,我在一个点柱上看到了班长划下的天书一般的号标,我把铁锨、大锤、镐头往下一窜,就靠在一个点柱上歇息。也就是刚喘了口气的工夫,就听到从采空区传来一声断裂的脆响,接着是一阵连续的响动,像是一个巨大的石磙带着回声越滚越近。我还在惊愕中,就听在工作面上出口监视顶板动向的检查员向工作面内厉声呼喊“大顶来压了,大家快跑。” 我上下一看就我一个人最先到位,也就处在了最危险的地带。我一骨碌坐起,愣了下神,便快速向上出口爬去。平时从我工作的号段爬到上出口快一点儿需要五十秒左右,现在这五十秒就成了生死速度,惊恐之下我不知道自己爬跑的速度是比平时快还是慢,心里只想着一定要在大顶完全冒落前爬出去。整个工作面已空无一人,裹挟着我的是巨大的黑暗,头顶的矿灯向前射出一条慌乱的光带,我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想喊嗓子却被什么哽住。身边不时传来金属支架崩断的颤音,那是钢铁不能承重的惨鸣,那脆响的尖锐夹杂在一阵阵滚雷一般的石裂声里,格外撕扯人的神经。 我一边迅速地向上爬窜,一边从晃动的灯影里看距上出口的距离,那个平时就在眼前的出口此刻距离我是那么遥远。我的意识被惊恐攫住,整个人像失了魂,感到爬过的每一寸都有顶板张开的巨大裂口,随时准备吞噬我。顶上噼里啪啦地掉着碎砟块和嵌皮,更加深着这种幻觉,只有身边存留的支架像车窗外闪过的树木,在孤独和惊骇中带给我短暂的安慰。距上出口还有十几米时,我看到有灯光晃动着向里奔来,瞬尔,那灯光停在了上出口。“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是师傅,他撕扯着嗓音喊我。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也顾不上答声,咬着嘴唇往上拼力抓爬。终于我看见一只伸过来的手抓住了我,那只手用力一带,我就掉到了上出口的跳台下。师傅拖着我就往外跑,刚跑出十几米,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雷般的沉响。大顶沉落了。强烈的冲击气流把师傅和我摧出有四五米远,我俩扑倒在巷道里,滚滚尘埃掠过我们向前迷荡。我们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手紧紧攥在一起,却什么也看不见。 升井后洗澡时,我看见自己身上青一片、紫一片、肿一块的地方有十几处,手上也有多处大小不一的划伤与砸痕,嘴唇也已咬得青紫肿胀。我觉着从淋浴喷头里喷出的水流,不仅冲掉了我身上的污垢,也把我以往对生活所有的理解与认识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 那件事情过去后,我好像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师傅也从没有说过这件事。等我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也只是在偶尔的时候看着师傅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 在此后的很多年,我偶尔会想起这件事,但总觉得它是那么虚渺,虚渺得好像是没有发生过。有时会问自己,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吗这并不是矫情,时间就有这样一种打磨岁月的魔力,它尽可能的模糊一切,似要把一切模糊到无形,让人不再记起。但这样继续的结果却是,总有一个部分被它打磨得鲜亮,像沉沉暗夜里一枚闪烁的星子,照亮那个人抬头的瞬间。 记忆有时就是这样的愿意担当。 七、一个老人 有个老人在退休后写自己的传记,她女儿告诉我,老人写得很认真,还拿出手稿让我看。满满两大本稿纸,一个格子里一个字,连标点都一丝不苟,那么规整。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时拿时放的看完了它,心绪复杂,另外还有一点儿迷蒙的感伤。 这些文字简单讲述了一个人从童年到衰老的经历,叙述重点是文革时期。很多时候我感到那些文字是空洞的,像是模糊在某些边缘的事物,但最刺激我的是那些不断重复的“我忠于”“我无限忠诚于”“我是在捍卫”“我是听从”“我相信真理是”等词句,那情绪的洪流几乎纠结了整个篇什,带着一种想冲开什么却又被阻顿的无奈与疲惫。在这样的字句后面,被忽略掉的是一个人经历的丰富,好像他从那个时代过来,时代并没有留给他过多的记忆,只有被风化的思想还在追着那个时代的影子不放。如果没有一些年代的戳记,我敢说那就是一个人思想的混乱史,虽然那有点儿让人失望。他迷狂的跟从着,像是从来都不需要自己去想,他总是第一个听到从高处来的声音,那声音让他兴奋,忘记了很多。 老人把所有的热情都献给了那个时代,那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期,在那里他走到了人生的峰顶。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尽管早已有历史的清算与否定。但在他的历史里,却有另一种坚定的判决,他自己就是法官。 我该怎样去看待他在那个年代表现出的貌似可笑的荒谬呢十三岁时,他一个人带着弟弟妹妹逃荒要饭来到煤矿,为养活弟妹做了童工。命运赐予的侥幸让他一次次躲过死神,顺利迎来解放,弟弟妹妹也在他的呵护下长大成人。这仅有的几页记述让我有过很深的感动,但太短暂了。运动到来时,他有着无比的热情和真诚,就这样走到了潮头。一个煤矿的命运是和很多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他也不能除外,就像那些挣扎过的生命,还有那些难以启齿的羞辱。好在,在那个一切都有点儿失控的时代,他的双手没有沾染血污。我想这也是他对自己充满困惑的原由。 现在去想他的那些文字,觉得像是隔了无数个世纪一般遥远和虚渺。但一切并不远,还有着恍若在左的光斑。对一段历史的否定,是不是就意味着否定了那些存在于其中的无数个体呢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八、一对斑鸠 仿佛是幻境一般,一只斑鸠落在我办公室外的窗台上,它在那里大大方方地来回踱步,不时低头寻找什么。它来回溜达了几趟,抬起头向四下里张望,发出咕咕的鸣叫。不一会儿,又有一只斑鸠轻盈地落在窗台上。我拉开抽屉从一个纸袋里抓出一把杂粮推开玻璃窗撒了出去,两只斑鸠一点儿惊慌的样子都没有,抬头看看我,便低下灵巧的头快速啄食。我喂养这两只斑鸠已经两年多了,它们总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来到我的窗外,它们就住在不远的小树林里。每次我只给它们撒上一把杂粮,从不多撒。我不想让它们完全依赖我的喂养。有时它们也会一两天不到我的窗前,那时我就会烦躁不安,像心中少点儿什么似的,甚至会想它们是不是被人捕杀。有一次我出差走了一个月,想这回那对斑鸠可能再也不来了,但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在窗外看到它们。我很感动,我无法想象一对斑鸠每天是怎样面对一扇不再打开的窗口。 它们很快啄食完我撒下的杂粮,在窗台上惬意地梳理着羽毛,我知道它们该离开了。我的这个念头还未落下去,它们就翅膀一展飞走了。 这依旧是记忆。我离开原单位已经三年多,也无从知道那对斑鸠后来的命运,只是偶尔会想。人和动物之间会有怎样的关联,一定有一条神奇的通道不时给人和动物一次次密接的机缘,让他和它来共同完整这个世界。 我一直相信鸟是通灵的,就像我的煤矿井架上歇息过的一群乌鸦。那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我的矿井繁盛时,它们也达到了鼎盛。这群不太讨人喜欢的家伙,每天朝出暮归盘旋在井架周遭,并发出阵阵聒噪的鸣叫,夜里就相互依偎着栖息在井架的钢构件上。就是检修工人站到平台上时,它们也不曾惧怕过。有一天,它们突然消失了。第二天,我的煤矿被大水淹没了。 难道只能用巧合来解释吗我不知道。 九、片语 生活需要一些介质类的事物。在空洞洞的时间里,应该填满了这样的物质。要不偶然不会成为必然,巧合不会变成结果。时间会造成一种挤压,这种挤压的结果不是被排除掉,就是形成沉积。我想煤的形成就是这样一种挤压的结果。很多时候我感到了煤矿对我的一种挤压。 十、两封信 我的桌面上摆着两封信,发黄的纸页与字迹的陈旧显示着时间的杳渺。 你好 在家见到你,我既意外又高兴。你人很美丽,是那种安静的美。这不是恭维。 我很冒昧地问你怕鬼吗你一点儿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很安静地回答说不怕。我可是怕鬼,小时候祖母经常给我讲鬼的故事,讲着讲着我就钻进她的怀里睡着了。真的,我是害怕才钻进祖母怀里的。回来一想,你不怕鬼可能是职业的关系。 第一次给你写信写这些你不会讨厌吧 祝安好 某年某日 你好 我现在在笑呢。你很朴实。朴实得让我感动。我先谢谢你的称赞。你的称赞也像你一样朴实。 你有一个让人羡慕的祖母。我想她老人家一定非常慈祥。 我是护士,学医出身,当然不怕鬼了。但我的胆子是很小的,真的,很小很小的那种。哈哈,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了,就是见个小虫子也要跳起来。你问的问题奇怪,你的信写的也很特别。 我又笑了。 祝安好 某年某日 这是我的故事还是别人的故事,我突然觉得它们之间没有了界限。薄薄的两页纸,像是被时间遗忘的两枚树叶,它们的再现让一个人突然获得了对话过往的可能。 十一、迷途 我还是感到了时间透过细小的缝隙对我造成的挤压。一个人能够看多远,才能在不断的回望中等到记忆。很多吸引穿过时空的屏障到来,旧时光里不时响彻一把椅子在重压下的嘎吱嘎吱声,而一枚什么样的楔子会瞬间止住这种怪响。 如果人生是一株在成长中需要分杈的树,谁又能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分杈,而谁又能保证这些分开的枝桠还会同一棵树保持相同的生长。这需要讲述。白、郑和我一天来到煤矿,在一九八七年的冬天他们开始频频进出录像厅,有时会成夜待在里面。在某个夜晚,我也被他们拉着去了那里。现在我也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跟着他们进去过,也许是另一个人,此刻的文字有可能重复了我在他身上重叠的记忆,也许我把他人的记忆在我的身上进行了一次虚拟的嫁接。 那是一间昏暗的大房子,一排排简易长木凳,把一个个大小不一、衣装各异的屁股牢牢地吸住。一台大电视放在最前端的方桌上,旁侧的录放机不断地向它输送吸引眼球和耳朵的画面和声音。世界就是这样奇怪,人的眼睛和耳朵总要被不同的东西反复填充,那么深的沟壑会耗掉一生的精力。屋内弥散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密匝的口气、烟气、汗腥、脚臭、各种零食味和男人体味的混合,这气味的旋流一阵阵冲击着裸露木梁和电线的房顶,然后从关不严的门缝里挤出,被大街上的空气稀释,被阵阵晚风吹得无影无踪。一个花哨的武打片放完了,我准备离开,我忍受不了那里的气味,他们拉住我说还有更好看的。 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中年男人把一盘录像带放进录放机的匣屉内,他按下了按钮,转身离开。电视屏幕上显出黑白相间的磁迹,有十几秒房间里那么安静,瞬尔,清晰的画面伴着放荡的音乐没有一点儿过渡就向我冲了过来。我第一次看到男人和女人如此赤裸的缠绕在一起,热血勃张间整个人也蒙了。在井下,班前布置工作时会有短暂的几分钟休憩时间,那时师傅们就会开一些荤过头的玩笑,那种玩笑对我们这些还不经事的年轻人具有很大的生理刺激。更可怕的是开那种玩笑时,讲到精彩诱人处,没准哪个师傅会突然把手掌伸向某个年轻人的裤裆,我们这些刚入伙的年轻徒工几乎是无一幸免。后来,师傅们再讲这样的故事时,年轻人个个都夹紧了裤裆,再后来年轻人就和师傅们分开一点儿距离,以免遭到尴尬的突袭。在那一刻,那些激动会瞬间缩回成一阵惊恐,然后是巷道里回荡的笑声,这样的笑声常常是工作的开始。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完整地看完那个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片子,就是这样的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形式,恍惚了我的记忆。在哪里开始,又在哪里结束,好像只有重复。那种纯感官的肉体对接好像是点燃了我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仅仅从中学课本上获得的那点儿可怜的生理知识被彻底颠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离开,是一个人。从录像厅到我住的宿舍有二十分钟路程,中间要经过一段没有人的荒野。我不再清楚那个走在荒野上无限疲惫的人是不是我,也不知道那一晚他在荒野里的停留有没有意义。那是一个冷得出奇的冬夜。 第二天,他就病了。我看见他在昏睡中发烧、做梦、出汗,在一条没有出路的隧道里来回奔突,没有人来找他,没有光亮。第三天的上午,他清醒过来,那个女孩和另外的两个人一起来看他,我看见他哭了,在听到走廊里说话的声音时。 身边的许多人还在走进录象厅,在录象厅污浊的空间里消磨掉让他们的精神和肉体空虚发烫的时间,发烫的时间也悄悄地蒸发掉了人的灵魂。我记得他再也没有去过。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下午,白、郑在一块沟地里轮奸了一名女青年,并残忍地将她抛尸水库。当警车凄厉地开进煤矿,把他们带走时,在他们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刚到煤矿时的洁净明亮。 十二、灵魂的追问 那个老人死后,他女儿问我要不要保存老人的传记文字,对这文字老人没有留下遗愿和嘱托。我问她你想记住什么。她说不知道,很多事已经没有意义了,就是不知道再多一件会怎样。我开始沉默。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说她把那稿子烧了,在她父亲一周年忌日那天。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过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只是说,有机会了能不能写点儿文字,给她的父亲。我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只是在想那轻扬的火焰,怎样把一页页纸变为灰烬,又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人有灵魂吗如果有又会停在哪里灵魂是继续奔跑,还是停在肉体消失的那刻。是不是有真正的转世,那个曾经的人又回来,回到另一个人身上继续。这个继续了另一个人的生命,是否一样背负了那个人的灵魂。这个那个是不是一个,如果不是,该怎样区分,如何区分清楚,那分界又该怎样确定,谁来确定。时间有一个什么样的断面,像清晰的地质纪年,让人看到世间万物的混杂与沉积。而人的灵魂,以一种什么状态呈现,不被这混沌淹消,被后人一次次看见。 如果有,那个老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继续呢我是说灵魂。人的灵魂。 十三、一场电影 关于一个人的成长,总有绕不过去的记忆。在乡村放映电影的日子无疑就是节日,哪怕是在邻村,人们也会早早的把放映地围得密密实实。那年我八岁或者九岁,我也说不太清楚,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去邻村潘庄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叫第八个是铜像。去的时候是几个人相伴,如果我和大家一起看完电影也就没有什么了,但关键是看到中途我害怕了。那部电影不知为什么给了我一种阴森的恐惧,使我再也没有勇气看下去,更要命的是我又不能说是自己因为害怕不敢看下去了。我选择了离开,一个人借故悄悄的离开。其实我做出了最错误最愚蠢的选择,一个人在惊恐的时候,是不能离开群体的。 潘庄距我们村子只有一公里多点儿,平时走也就几分钟的工夫。但我觉得那个夜晚我几乎是走过了一生中最恐惧的一段路。我们村和潘庄是由两个大水湾连在一起的,有一段路在茂密的芦苇中。那天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在高远的天空闪着晶亮的寂寥。风吹过时,芦苇丛发出刷刷的挤弄声,由于恐惧我出现了幻听,总觉得那声音就是祖母故事里鬼魂的神秘私语。由于紧张和惊怵,我的头发竖了起来,像是被人拎着,感到整个人在变轻,有一种要离开地面的飘忽。我捂住耳朵想隔绝那声响,但却适得其反,那声音从指缝里挤过来渗进耳膜,有一种更瘆人的凄厉。我奔跑起来,鬼魅就紧紧跟在身后,脚步踉跄间差点儿滑到水塘里,恐惧在那一刻到达了极点。就在我即将崩溃的瞬间,我看到了村头的灯光。 我突然间就获得了勇气。我一个急停,猛的回过头,身后什么也没有,乡村的夜晚是那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我急剧起伏的心跳声。就连那条我刚刚跑过的小路,也没有一点儿声音回荡,而就在一瞬间前,那里还充满了声音。那条没入芦苇荡的小路,现在寂静的通向幽深的暗处,在它一端一侧的一个打麦场里,还在放映着第八个是铜像。多少年后,我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巷道里,突然觉得像是走在那个夜晚的乡路上,只是巷道的那头没有正在放映的电影。 十四、殇 我的桌上还摆着一封信。 我准备结婚了,日子就定在青年节那天。我走的太累了,想休息。 如果有时间,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等着你的祝福。 一定要来。 月日 我去了吗去参加那个婚礼了吗我好像是得到了另一个消息,那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那一年的四月下旬他去北京出差,五月五日经过省会,他在那里下车,他要去看她。这样在一个合理的时间里,他就没收到她的信,就不知道她要结婚。她离开他已经七年了,随父母去了省会。他留在煤矿,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他们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没有间断。 他在医院得到的消息是她死了。四月二十七日的下午,死在邮局外的邮筒边。一辆汽车奇怪的驶上便道,撞上了她。那时她刚把信投进邮筒,走开没有几米远,汽车把她撞到邮筒上又弹回来,就再也不动了。奇怪的是她没有一点儿外伤,没有挣扎就死了。她安静地躺在绿色的邮筒旁,像是一枚飘倦的叶子。 她下葬在郊区的一个教会墓地。他打听到了那个墓园,买了一束塑料花,两瓶酒。墓园不大,静穆安谧,在第七排偏左的地方,他找到了她的墓碑。他把花摆好,拧开一瓶酒洒在墓碑前的空地上。他没有哭,她说过她不喜欢他哭,就是死了,也不愿意他哭。他把衬衣领下的第二个扣系上,她亲手给他系过这个位置的纽扣,她说好男人不应不系第二个纽扣。她的手指纤细纤巧,还没有感觉的时候,扣子已经系好了,她系扣子的时候会看着他的眼睛,好像不是系扣子,而是关住他眼睛里的某扇门。手指离开衬衫的瞬间,她会顺势摸一下他的脸,有时也会在他的胸前靠一会儿。他记不清她为他系过多少次纽扣,但这次他只有自己来做了,他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儿颤抖。他在墓前坐下,拧开了第二瓶酒,抿了一口。他盯着她的照片,突然想哭,那双眼睛说话了不哭。声音那么轻,轻得像一粒落在他心上的尘土。 他小口的喝着酒,凝神地看着她。黄昏到来时,他也喝完了那瓶酒。看护墓园的老人悄悄来过,又悄悄离去。他觉得自己累了,就趴在祭台上睡去,他觉得自己是在她的怀里,他甚至感觉到了她温柔得像风一样的抚摸。他醒来的时候,是在看墓人的小屋里,他在这里昏睡了两天。 几天后,我看见他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在桌上看到了那封信。现在,这封信摆在我的桌子上。 十五、尴尬的诗情 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我的煤矿是一首诗,只是我没有能力读懂它。那需要阅读的深刻与领悟的漫长。 我的煤矿是一首诗。这是一句有点儿煽情的话,甚或会让人感到矫情和虚妄,但在很多瞬间,我确实在这样想。这样想的结果是我在不断到来的热情里看到一份失落与尴尬,那是一个人内心摇晃的时间,我希望有一种静止带给我石头一般的坚硬。我不指望一句话就能融消隔阂,特别是对于一座煤矿,更多的时候我需要换一种角度,换一种眼光来看,在我还不能做到更好的时候,这是理解。我和一座煤矿之间的距离,哪怕是只有一步却足够一个人用一生来走动,现在我走了将近三十年,仍感到一种远。这和人与其他事物之间的距离一样,看似那么平常和简单,但远远不是这样。即便是一株草,穷尽我们一生后,它还仍然有我们不能知道的秘密,摇曳着消失在风里。走向一座煤矿,我是用走向一首诗的危险与热情,来完成一生有限而艰难的路程。 一个人陷入一种执拗与偏执中的时候,他的认识充满了愚钝和狭隘,有些时候我不知道一座煤矿除了是一首诗,它还能是什么。当一块煤成为灰烬的时候,它最先看到我灵魂里的炙热。就是这样在与一块煤的认知交换里,我的内心锁定一种简洁,它直观的告诉我,一旦被灵魂认定的事情,就再也难以更改。就像闪电之所以炫目,是因为一次照亮就用尽一生的力气,尽管短暂。在经历过人生无数可能之后,我和煤矿的相遇促成了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一次心灵对接,一个从平原乡村来到山地的孩子,他初长成的时候,煤矿完成了对他生命意义上的真正容留和塑造。 那是一种敞开中的相互,那里露出初日般的明亮,这明亮进入生命的罅隙后就再也没有消失。 十六、故地与父亲 我想到了故地,那是大运河边的一个村庄。一个少年曾经站在运河的堤岸边无数次向着远方遥望,在他的身后,村庄正升起袅袅的晨炊,或者是倦鸟正伴着薄暮归入一片榆树林子。没有人知道他在向着远方瞭望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缓慢流淌的河水带走了什么一样。 我不知道在他的遥望中我是什么样子,但我看见他正穿过迤逦的岁月向我走来。在他的身后,是永远的村庄、河流、麦地。 他在眺望远方的煤矿,那里有他的父亲,自从他记事起远方就和父亲联系在一起。我突然感到一种叙述的阻滞,那种纠结在越缠越密中拒绝思想的进入。我被一种悲凉笼罩,在那里做着没有意义的挣扎。一个逝去的人在拒绝我的记忆,就像那片故地一次次在梦境里生硬地把我从它厚实的脊背上摔落。父亲有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重要的记忆之一,是需要一个人用一生来不断丰满的形象,但就在现在,他和故地一同拒绝了我。 我是怎样离开故地的呢是不是命运早已在冥冥之中对我的人生做了规定,这些在今天看来有点儿宿命的味道。在我十一岁那年的某一天,好像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我被告知,全家要到远方去了。远方,就是父亲工作的煤矿,一次次远眺中的寄望。一辆马车在一个积雪的夜晚驶出了村庄,脆响的马蹄敲在冻土上有一种响彻心扉的记忆。那时,故地就如一个戳记在渐行渐远中被抛在了遥望之外。而那个蜷缩在马车上的少年,是否有过离别故土的眷念呢那个夜晚的他经由一条冻土的乡路到达车站,在那里换乘一列火车,当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声音不再新鲜,车厢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也累了,就靠在母亲身边睡着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做梦,或者梦到过什么,但那个少年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时间里。天亮的时候,火车高速的把一个个村庄留在身后,那个在窗前的少年知道他离开故乡已经很远了。 火车停下来的时候,我来到了煤矿,来到了父亲身边,摆脱了过去那种形式上的依存关系,开始建立一种自我对煤矿的认知。父亲和煤矿一同有了质感,他们在过得有点儿快的岁月里一起打磨我的记忆和人生。全家来到煤矿后的日子是艰难的,以至于母亲在很多年以后还经常说她记忆最深的难堪就是每到月末就要去邻居熟人家借钱,而我只是在没心没肺中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一九八二年十月,我有了一份正式的职业,成为某煤矿采煤区的一名工人。能成为有固定职业的人,对我来说多少还是有一点儿小小的骄傲。这是我离开故地来到煤矿之后,一次真正的融入煤矿。那一年,我十六岁。 也就是在那时候,父亲的形象开始从我的记忆里远离,我更多的时候不再去想他,他需要我的再次辨认,在那些从罐笼里蜂拥而出的人群中,我已经是其中的一员了。在我记忆里,我和父亲很少有交流,直到他病逝,我一直觉得他的沉默是那么强大,包括他最后的死,在经过多年病痛的折磨后,他的脸上停留着一种近乎完美的安详。这是时间在一个人身上最后的证据,我沉默着注视他,手里握着他的一只手,医护人员在去掉那些附加在他身上的设备、器具,那是曾经为了挽留他所做的努力,现在不需要了,他拒绝了一切。有人从我的手里拿走了他的手,我从围满病床的人的缝隙里再次看到他脸上的安详,随后一辆带有轻巧转轮的车子把他推走了,我那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一下子就通开一条昏暗的廊道,随着车子向一个方向移动,我甚至感到了车轮摩擦皮肤的轻微颤动。那条廊道无限的向前延伸,直到一个光亮的出口。 父亲永远的成为了记忆,而那记忆永远是零散的片段,在某个时刻或者偶尔的瞬间到来,亦或在一个记不太清楚的梦境里。就如此刻那个在字符间跳闪的形象,模糊着被文字生硬的留在纸面上。一个经常在你身边走动说话的人不在了,但感觉没有消失,在一段时间里,我不能适应失去父亲后身心的空旷。克服这种空旷感我用了很长时间,直到现在我仍能感到岁月在那里留下的缝隙。 也许一个人在少年时期对故地与父亲的记忆要比成年后深刻得多,因为一个人成人后,来自社会的干扰会越来越多,他的内心已经没有多大的空间来留给自己,他需要一次次的清空,才能满足不断增长的欲望对灵魂的啃噬。这样看来,拒绝成长是一件并不荒谬的事情。虽然这不可能,但仍是一种自我的慰疗方式,帮助一个人度过短暂的心灵困境。我时常感到故地与父亲在时间里模糊我的力量,那是一种压迫,透过岁月的缓慢向我传递一种杳渺的声音,那声音只有在灵魂安静的时候才能听到。 十七、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煤矿边的小树林里的树木开始发芽,枝梢上吐出一朵朵嫩色的芽茎,但就在这样的林子里,每年都会有一两株树不再发芽。再过几天,确信它们不再生长,就会被伐掉,那时林子里就会有一小块空地。一个在煤矿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人,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离开和到来,在他的内心会有多少这样的空白。 过不了多久,那片林子就会长出一片葱郁的茂盛,不深入进去谁也不知道那里还有一小片空出的地方。一座煤矿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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